给阿林的信
阿林:
今天过得怎么样?
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又给你写一封信。毕业已经一年,昨天我们一起逛了半个老北京城。一起做某一件事,似乎是我们相处的模式,我们很少有突破“描述”的谈话。最近读了几篇关于人际关系的文章,我引用其中一些观点与你讨论,请不要以为我在卖弄。
我想,在人际交往上,你是很成功的。依照艾伦·麦克法兰的标准,你有许多“平等”、“互相喜欢、怀有共同兴趣、能分享感情和思想”的友谊,但我们两人的关系,同样参考这个标准,限于同学,大约还称不上朋友。然而你已经是与我关系最密切的同龄人了,一些友谊的芽,往往在生发之前,就被我不负责任地掐掉了。
常常有鸡汤文,说与人相处不要总持判断的态度,要学会尊重和包容。我很赞同,前面所说的我“不负责任”的行为确是判断累加的结果,我也下过决心修正,但没什么成效。不过你似乎做得很好,于是昨天,我将问题抛给你,你说,除非触碰到你极不喜欢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你会持包容态度。我追问这种判断的结果,你说,疏远。这样,问题回到起点。好判断对方所作所为的性质,即习惯性地判断其做法与自己的预想、偏好是否相符,如傅雷所述,有“责任太严、责己太宽”之嫌。其动因或许因人而异,对我来说,大概是为了修正或是加强自我认知。一方面是受他人影响而改变自己的行径;另一方面,与你所说的稍有偏差的,是更加明确自己是否会有相似或相反的行径,以建立一个更准确、让自己更乐意接受的内心形象。在这里,迷茫与虚荣心并存。
艾伦·布卢姆讲:“自由和归属的紧张关系,以及为取得两者之间不可能实现的统一而努力,是人类的永恒状态。”怎样在群体中离析出个体的特性,是我不懂的。举一个例子,我说话时习惯于用“你”和“我”,也许你感觉我咄咄逼人,认为没有必要给每一个句子加上主语和宾语,将“你”和“我”分得一清二楚。艾伦·麦克法兰不是说了:“与朋友交流的最妙形式往往是沉默……友谊所追求的,是达意于‘字里行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实际上或许唤名字更能将“你”和“我”的特性区别开来,譬如想到“阿林”这个词,你的形态、气质以及我们两人相处的经历都能完完整整地浮现出来。与此相反,“你”和“我”则是相对模糊的概念:什么是“你”?什么是“我”?“你”和“我”很轻易就融合在一起。由于人的独特性一刻不停地发展和流动,也许有时候,当无意识的交流过于顺畅,我们便开始强调“你”和“我”的概念,做一些保留自身独特性的努力了,但恰如手捏细沙,该溜走的还是会溜走。
另一方面,过于丰富、紧张的集体生活也会如艾伦·布卢姆所说,人人建立起“自己小小的隔离体系”。他认为,权利优先于义务的政体,导致自由绝对优先于社会、家庭甚至自然。但与自由相对的是束缚,而友谊的束缚性并不强。不过权利优先于义务的机制在人际交往中或许是存在的,它的背景是“宗教、国家和家庭的传统信仰”被摆脱,个人主义观念广为流传,友谊和爱的自然状态受到怀疑;而结果,也许是感情风险的转移,也许是彻底的如阿兰·巴迪欧所说的,“消费主义的纵情声色和放荡不羁”。
叔本华认为:“在很多情况下,人与人的关系中时常呈现出真诚坦率的友谊的某些蛛丝马迹,然而一般来说,某种隐秘的个人利益仍构成其基础,而它只不过是形形色色的‘利己心’中的一种罢了。”我持同样的想法。随着个人利益的实现而来的,是因亵渎友谊而产生的愧疚,以及与《珍贵的尘土》那则故事略微相似的,对保持一段联系所产生的恐惧。这种感觉应能引起你的共鸣。你人缘很好,别人每一次找你谈天时你是否有被打扰的感觉?
就我们两人而言,通常是我主动联络你,而我也向你抱怨过一两次。事实上,除你之外,我与其他人的每一次交谈,情况也大致相同。我想叔本华所说的“隐秘的个人利益”,如果包括从朋友身上得到的满足感,例如消磨时光、寻觅快乐的情感体验、思想碰撞及排解忧难等,就如同这封信一般。这样,友谊与这些情感相交融形成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以至于我不知道最纯洁的友情应是怎样的。
傅雷给儿子写信谈论爱情,说:“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我想这也适用于友情。艾伦·麦克法兰在他的信中也写到:“两个朋友恰如一对磁铁,两人可以相吸,万一太近,又可以相斥,把对方推到一个更安全的距离。所以友谊是一种平衡行动……它既是自发的,有需要主动建设;它既是天然的,又是人工的。它通常来自其它兴趣的副作用。”
毕业一年,我们的联系虽没有断,但也不紧密。处于不同的环境之中,艾伦·麦克法兰所谓作为“友谊的典型特征”、“使思想畅然流淌,使感情不受挫伤”,源自两人大量共同点的“更节俭的消极交流”的效用在减弱。昨天,我们努力寻找共同点,我们谈论老同学、考试,甚至一起背一段课本。叔本华承认:“疏远和长时期的分离总要损害友谊。”艾伦·麦克法兰也认为:“友谊不是静态的食物,它有如一条河,唯有朝某个方向奔流才有意义。它需要不息地发展、变化和扩张,不断地吸纳新体验……友谊背后是共享的活动和共同的需要”,“友谊需要建设”。
人对事件的记忆总是极容易丢失,但对感觉的把握却能持续很久。也许开头对友谊的要求太苛刻,麦克法兰的另一条定义:“两个平等者长期喜欢对方之时便是友谊”则显得更宽泛,只要“平等”、“长期”和“喜欢”还在,友谊便是可建设的。在这方面,你所体会到的比我多得多。
麦克法兰最后总结道:“人是社会性极强的动物,喜欢爱人和被爱”。
如何自处、爱人和被爱?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
安好。
二果
201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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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楠最有情感与深度的一篇。你是我的骄傲!2015-07-18 11:4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