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彩文:柔眼看世界
柔眼看世界
孙彩文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最早的记忆是“阶级斗争”。爷爷、爸爸都是被“揪斗”的对象,爷爷是买办资本家,爸爸曾经加入过国民党。全家举迁现在的原籍——鸦鸿桥河西,是“大跃进”的时候,那年哥哥一岁,我还未出生。
我家原有的老宅有半条街长,先后分给乡里乡亲。我们一家三代留住一处深宅,后院种着庄稼果蔬,前院满是花草,前后走一遭得用十分钟。爷爷在园子四周埋着古董文玩,当年当铺被封,他从四川偷偷运回来。在我刚会走的时候,一群红卫兵挖地三尺,抢的抢、砸的砸。我恍惚有印象,当时家门口围满了人。
爷爷给母亲的明代玉佛她保存完好,母亲离开时嘱咐我好好保管。那年我8岁,每月初一、十五为玉佛洗尘。玉佛底座篆刻着希腊字母“ΑΝΑΓΚΗ”,是爸爸的亲笔。那是雨果笔下的“命运之神”,深深刻在巴黎圣母院的墙上。于我,那是我的母亲。
母亲是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她皮肤白、头发黑、眼睛又大又亮,去世那年43岁。她为全庄老少做衣服,爸爸因此少受很多罪,只在“老家庙”挨过两次批,并没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做飞机。
妈妈最担心我受欺负。她对我常说的一句话是:“快长吧,好为文化大革命做点事……”妈妈让我把家里的大洋钱分给小伙伴做毽子。后来,有两年时兴做银耳环,有专门的手艺人走街串巷,我用银元给伙伴们每人打了一副。再后来,要“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大人们就不让戴了。我把爷爷成包的领带翻出来,磨着妈妈做鞋垫分给大家。我也学着做,自己站着才能触着缝纫机的脚踏板,只好用一只脚使劲踩。邻家姐姐要了一双,回家挨了打,她妈妈说女孩只能沾灰带绿,而那副鞋垫是金黄,还有龙凤图案,是“四旧”。
我喜欢读书。爷爷教我易经,妈妈说我应该背“老三篇”。她羡慕姑姑,姑姑当时在全村背的最好,人民公社为她拍了一张照片,手握“红宝书”,带着军帽,威武极了。那本“红宝书”姑姑送给了我。有一次上学,一群男孩子半路截我,说我是“黑五类”,还用石子砸我。我手举“红宝书”,高声背到:“做人就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话音未落,他们四散而逃。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街边地摊,用姑姑的“红宝书”从收破烂的手里,换回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妈妈没有埋怨,包上书皮,每晚给我读。
“冉·阿让,是坏人还是好人?”我问妈妈。
“你自己从书中找一找。”妈妈一边做活一边翻着书。
“我不喜欢他,他偷窃、越狱。”虽然我并不懂什么是越狱。
“他是能干的市长。他同情芳汀母女。他得知商马第替自己受审,投案自首……”我边读边解释,“8岁的女孩小珂赛特好可怜,她自己提着水桶走在夜路上,阿让帮她拿……”
妈妈从衣堆中抬起头,慈祥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悲惨世界》把我的心划开一个缝,以撕裂的方式“拯救”着我。我第一次意识到人不能用“好—坏”来区分。那之后,我不会再和伙伴争论:“他是好人!”“他是坏蛋!”有“揪斗”画面,自己会捂上眼睛,弱弱地问: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做母亲后,喜欢和女儿一起读雨果。有一次,女儿的老师要上公开课《圆明园的毁灭》,布置孩子们课前搜集资料。我带女儿去圆明园遗址参观。女儿问我,火烧圆明园的有没有法国人“有!”“那你还喜欢雨果?”女儿的眼里充满疑惑。
回到家后,我找到雨果的《致巴特勒上尉的信》让女儿读给我听:“一天,两个强盗闯入圆明园,一个掠夺,一个纵火……”“他在说他的祖国是强盗吗?”女儿睁大了眼睛。“是的。”“为什么?”“因为爱!”女儿似懂非懂,就像当年的我。
我把“雨果”推荐给学生、家长和教师,网络共读。大家紧紧抓住脑海里冲击力最强的“词语”穷追不舍,跨越历史、时代、国界和语言。忽然感到一种力量,原来,读雨果,就是读自己。
一日,杨老师让德龙读我发群的叙事。他非常惊讶,说我已经不是去年的山水,没有了原来的架子,也没有了曾经的生硬。德龙是杭师大的文学教授,我们一起做杨老师远程翻转课堂的助教。喜欢杨老师“词刺激”的方法,引导学生直面问题,探讨背后的世界。
起初,一位学生受不了课堂的“混乱”毅然离开。那一刻,我被惊住了,仿佛看到雨果笔下的“铜炮”从炮台滑落,“变成了一头怪物,在舰上滚来滚去。”德龙协同杨老师,引导学生用画面对接概念,用故事阐释意象,绕过理性一层一层反思,得出命题。从乱到治,学生自我探索,自主创造无序到有序的学习文化。就像雨果的《九三年》,生死满眼、众叛亲离,在他的“精雕细磨”下,西穆尔丹用一粒子弹穿透自己的心脏,击碎了“人民”直线上升的革命梦想。我在空间敲上这样一句话:“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雨果”。
我读书也如此,边读边叙事,用概念带出故事,义无反顾地往下沉,有冒险,有挑战,最后是最大的收获。因为,故事在内心深处,有私密、有纠结、有恐惧。它们才是能够把自己引向源头的富矿,只有挖出来,通过集体智慧的打磨,潜在的富足才能转化为人生的财富。
如今反思“六十年代”,斗罢地主斗资本家,打倒右派打走资派,只可怜那时的我,啥事不懂,也要莫名其妙背个黑锅,在无数的冷眼下讨生活。一沙一世界,就是这样的感觉。花也好,石也罢,抓住就好,然后跟着走进去,在世界里探索,左右逢源,步步是景。生命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一沙一世界。把这个“沙”探讨清楚了,世界也就清楚了。
每个人都是雨果,当我们把内心的“雨果”激发得无限精彩的时候,就不会有“阶级斗争”,也不会有“圆明园的毁灭”。
作为教师,我们需要读“雨果”,把它读懂读透,才能用柔眼看世界,才可能更容易走进孩子们的内心世界。
这是我们共读的奥秘。
(孙彩文改四 2016年3月4日星期五)
- 所有评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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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娜我的眼泪盈满眼眶。让灵魂跟上自己,别丢下她。2016-04-18 15:5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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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彩文杨小洪 下午6:51 相信潜意识,给他足够的时间。这就如同教育,急不得,要给孩子足够的时间何空间。 比如我对山水春英的点评,机缘不到,就不敢下笔。突然读到密哲的感悟,大脑这才洞开。2016-03-04 19:2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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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彩文杨小洪 下午6:38 最好少用形容次词去渲染。如春英和山水叙事的前面部分,自然中自然有一种穿透的力量。 发自内心到的写作是一种愉悦。愉悦没有了,不如暂且放下,等待心灵赶上来。等待的时候 ,潜意识会在不知不觉中給心灵充电。 这 下午6:46 等待不是不作为而是一种积蓄,我也有过那种痛苦的经历。真正的教育叙事就整点实在的,都看得懂,都有共鸣,都有收获。2016-03-04 19:2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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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彩文杨小洪 下午6:29 一牵扯,力量就散了。 在专注中世界的内在联系会自然显现,不必刻意去外求。 这 下午6:35 这个需要修为,不好做到。书读好了,节点找到自然会触发灵感。写作是快乐的事而不是痛苦。阅读同样是精神的愉悦而不是为完成任务。2016-03-04 19:2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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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彩文杨小洪 下午6:21 密哲说的是,千变万化,不能离开自己到生命体验。春英亦如是,仁心,浩然之气,来自自己的体验,而不是理论的外加。如果体验不到,无胜于有。 密哲给我启示,山水应该只在悲惨世界这个象征上做文章 ,春英则应专注于圣殿这个象征。 这 下午6:29 从写文章角度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要牵扯。围绕一个主题即可,不可能面面俱到。叙事也只叙清楚就行,不要过于渲染。2016-03-04 19:2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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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彩文彩文 下午5:22 当思考题目应该是啥,怎么结构,怎么过渡,怎么详略的时候,思维罢工。 这 下午5:39 为啥总给叙事以强势的语言?柔软的力量已经蕴含在字里行间,为什么再去套上一些理论?已经连贯的文字为什么还要结构过渡详略?自然流淌渲泄会汪洋恣肆。文章是为自己服务的,不要被外在的东西束缚住。 彩文姐的文章一开始我都看不懂,现在我觉得我都可以看懂了。2016-03-04 19:2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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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彩文改到第四稿,我的眼泪盈满眼眶。让灵魂跟上自己,别丢下她。2016-03-04 19:0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