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梦：和朱自清漫步心灵小径

第一次背着书包踏进校门，是在春节过后，柳树泛黄，麦苗返青。

我上学早，个子矮，老师安排我在他眼皮底下的第一桌。我只能站着，双臂架在高高的长条书桌上。

老师开始发书，我仰着头双手接过，轻轻说了声：谢谢老师！不知是我个子矮还是那声“谢谢”，老师发到第二桌还回头望着我。他已经谢顶，个子高高瘦瘦的，目光慈祥。

“老师我不会。”经常欺负我的那个男孩子还没拿到书就哭了。

“你来读一读。”老师一手拿着书，一手指着我。

“毛-主-席-万-岁！”我打开书的扉页，拉长声音读起来。

这是熟悉的图片和文字，家家挂在墙上。生产队集会时，大家围着，一起跳“忠”字舞。我虔诚抚摸飘着油墨香的“毛主席画像”，他慈祥地望着我，就像刚才老师的眼神。我把画像贴在胸口，把美丽的梦揣进怀里。

放学了，两本书服服帖帖躺在书包里，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书包是妈妈亲手绣的，绿色的帆布面上有一颗红红的五角星。我把它斜跨在肩上，沉甸甸，恰到好处。

回家第一件事是包书皮。爸爸为我找来牛皮纸，我用剪刀熟练地剪开，对折后展开，把书平铺在上面，压出棱角，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一页一页开始读，有不会的就去问爸爸。

爸爸从小上过自家办的私塾，高小毕业后去当兵，从部队逃出后在重庆开了自己的公司。“大跃进”工厂收归国有，爸爸挑着一副挑子，一头是衣服，一头是书，从重庆走回老家。

哥哥放学了，他上高一，已经和爸爸一样高。进了家门，他就和爸爸说悄悄话。原来他的班主任是爸爸的老同学，让他带回《朱自清散文集》，央爸爸再借一本其他的。

我缠着哥哥给我读，哥哥随手翻到夹着枫叶的一篇，题目是《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哥哥回眼看了看父亲，不再往下读。

哥哥高中毕业，报名去参军，政审没有通过。他和爸爸大吵一架，然后独自在后院柳树下看书。

我去陪他，他边读《背影》，边给父亲写忏悔书：

“朱自清三次感情脆弱，是林黛玉下泪。今天，三大政治任务——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都没有我的事，我不甘心……”

哥哥埋下头，我第一次看到他哭的那么伤心。

爸爸来到哥哥近前，在我和哥哥对面席地坐下。

“读读这段。”爸爸翻到《荷塘月色》，把书递给了我。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我的语气轻而且缓。哥哥的呼吸也越来越平和。

“我们先去吃饭吧。”爸爸什么也没说，哥哥也什么话都不再说。

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不敢再问。

后来，爸爸托关系，把哥哥送到“市一建”当小工。第二年唐山大地震，哥哥住的楼劈作两半，那条缝正在他的窗口。爸爸冒雨骑着自行车去近百里的唐山找哥哥，见他毛发无损又返回。到家之后，爸爸的牙床肿了，整整半个多月，每天只能喝些稀粥。

爸爸是在我参加工作那年去世的。记得第二年参加市优质课大赛，为了纪念父亲，我选了朱自清的《春》，一入课我问学生：在你的眼里，春天是什么？

学生们讨论热烈：

“春天是一位女子，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子，不然人们怎么叫她春姑娘？”

“春天是一种颜色，‘满园春色关不住’。”

我引导学生把《春》和《荷塘月色》、《背影》对比阅读，了解那个时代的风云雨雷，对朱自清苦闷中思索，最终选择超然的态度深刻觉知。

思辨后我又问：在你的心里，春天是什么？

“春天是母亲的手。”

“春天是心头的一份感动和希望。”

比赛是在市里进行的。我把获奖证书拿给哥哥看。哥哥给我一张存折做礼物。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存折上写的我的名字。哥哥那时结婚有了宝宝，虽然地震后集体转正，但工资并不高。哥哥是自修考的电大，后来，当上工长、队长、经理。再后来，带着一帮工人开办了自己的“华联水暖公司”。

哥哥去世的时候，和爸爸的年龄差不多。临走的前一天，他女儿陪着他，他微微地笑着，鬓间秃秃的白发晃着暖暖的日光。侄女并不晓得他父亲生意上遇到麻烦已经一年多了，他一直自己扛着，什么也不和女儿说。

整理哥哥遗物时，我在他的床头发现了那本《朱自清文集》，《背影》那一页还夹着那片枫叶。

我在想：一本文集影响着两代人，为什么？

静夜，漫步荷塘，“……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体验朱自清先生在嘈杂的荷塘旁感受到的和谐，心态超然，这不正是没有“朗照的月”时，远远静观的生活之美吗，这是爸爸和哥哥无奈的追求。

远处传来“蝉噪和蛙鸣”，那是儿时欺负我的那个男孩的哭声：

“老师，我不会。”

像慈祥的老师那样，回到“和而不同”的超然，把目光从朱自清的散文转移到他的教育论著，解读他与叶圣陶合著的《国文教学》、《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标准与尺度》和《语文拾零》。梳理他关于教育目的、教育内容、教育方法的主张和论述。我发现，影响着我的，是朱自清的“了解文化、欣赏生命。”

了解—欣赏，这是那慈祥目光带给我的春天，是我一直的梦。

（孙彩文 2016年3月5日星期六 0时17分59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