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思你别猜
父亲的心思你别猜
周秀侠
当我缓慢而坚定的写下“父亲”这两个字时,与父亲有关的琐碎,瞬间凌乱了心头。
父亲高大魁梧,厚重的身体像极了他耕耘一辈子的黄土地,粗壮干裂的双手掬起一家人的烟火,岁月从她铜褐色的脸庞上悄然爬行,如今他已垂垂老矣。
父亲应该是开朗的,有洪亮如钟的声音和灿若山花的笑容作证,然而他从来不对我们笑,一年到头冷冰着脸,拿足了父亲威严的架子。他可以把隔壁大妈家的小妹举上头顶,可以把后院婶子家的小弟扛上肩头,逗得他们笑声穿透村野的山冈,可他从来不抱他自己的孩子,碰也不碰,投入父亲宽厚的怀抱,成为我童年的饥渴。我和姐姐都畏惧他,有父亲在家,我们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出声吃饭,不敢到别人盘子边去夹菜,不敢衣冠不整。稍不注意,父亲就一束寒冷的目光射过来,那目光足能洞穿我的五脏六腑。来了客人,我们若不给客人倒杯水,见了左邻右舍,我们若不主动问好,外人在时他有说有笑,云淡风轻,外人一走,她马上一个白眼过来,阴云密布,阴沉着脸不说话,我们只好各种猜,猜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猜父亲的心思像酝酿一壶父亲偶尔喝上一口的烈酒,火烧火燎的焦灼着我的童年。有父亲在家,我和姐姐都很压抑。所以小时候我大概是不喜欢父亲的。
父亲,应该是很大方的,有他十里八村的好人缘作证,然而他暗地里却小气的很。别人有农事需要帮忙,他会二话不说,放下手头的活甩开膀子去给别人大干一两天。回到家里,却沉了脸唠叨一句:“忒不体下情,不知道别人家也忙啊,地里活儿都耽误了。”那音调和着他吧嗒出的袅袅的老汉烟,不急不缓。别人和他借农具或者他的那头大黄牛,他大手一挥,允许人家拿去随便用。转头就唠叨,担心农具磨坏了,心疼他的大黄牛遭罪。有一年来了个讨饭的,他随手就送了人家一块母亲刚出锅的饼,显得慷慨且大方,像救世的观音。那个年代我们难得吃一次面饭,讨饭人走后,他就开始心疼:“妈的,一块饼白搭了!”音调里氤氲着复杂的味道,可话音还没落,门外呼啦啦又进来三四个讨饭的,原来他们是一伙儿,操着外地口音,大致意思是说刚刚那个有饼子吃,偏偏他们没有。父亲立马拿出桌子上的饼,因为一人一块儿不够,他只好用菜刀切了,让他们自己取,结果那几个人一点儿没剩的全拿走了。他们欢喜而去,父亲却不高兴了,他说:“讨饭也太没边儿了,哪能把人家的饭都拿走?”,按他的逻辑,讨饭也得有讨饭的规矩。无奈,那次我们全家只好用一些红薯干充了饥。
父亲的心应该是柔软的,有他从不杀生的善良作证,可他表现得总是很坚硬。他和一匹桀骜不驯的年轻马驹较劲,他青筋暴起训得马驹服服帖帖,晚上却偷偷给他添草料,心疼地摸着马驹的伤口直打唉声;他经常用各种办法捉山兔子或者黄鼠狼,但因听不得他们哀鸣,大多被带到离庄稼远的地方放生了,他那样粗犷彪悍却连过年的鸡也不敢杀,这成了我们全村的笑话。他经常会留住一些流浪猫流浪狗之类的,所以小时候我家一直猫狗不断。父亲平生唯一一次打我是因为我跟着一群男孩子虐待一只黄嘴的小麻雀。但他从不理会我们姊妹,不关心我们的冷暖,无视我们的饥饱。于我而言他是窗棱上悬挂的冰凌花,不知道用怎样一束光才能使之消融温润。不过那一年我出嫁,母亲说我刚关上婚车门的一瞬,父亲的泪就下来了,怕别人看见,没等婚车启动他就回屋了。母亲还说中午吃饭时,父亲刚端起碗,便哽咽得不能下筷,弄得他俩谁也没吃饭。很长时间内我都想象着父亲木雕般伫立门口,怅然地目送我远去的那份凄楚,我平生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心软得像天空中的云。
父亲的心思总是很难猜,他打电话告诉我不要每周都回家看他,其实他是想我了;他说某样东西真没用,其实我们若买给他,他会格外高兴;他说他生病了谁也不用,自己去医院啥都能干,其实他盼着我们分秒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我的父亲,我的心口不一的父亲就那样真实而纯粹地踯躅在岁月的长河,光阴风干了一切过往的记忆,如今的父亲总是那样让我牵肠挂肚,让我惦念不安,怕他生病,怕他老去,怕猜不透他的心思而留他在情感的旷野怅然若跌。
唤一句父亲,总是让我五味杂陈,也许我的笔不够重、墨不够浓,总也无法晕染关于父亲的歌谣。
前日,父亲生病住院,在伺候他起床的时候,我总喜欢拍拍他的大肚瓜,那一刻我才仿佛第一次呼吸到父亲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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