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酸枣树
故乡的酸枣树
周秀侠
说是酸枣树,其实并无杨柳挺拔之伟岸,亦无松柏壮硕之姿态,在我的家乡,我们叫它葛针,一种田间地头处处可见的生灵。记忆中的乡村四面环山,能在山上摘到酸甜可口的酸枣是童年记忆中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酸枣树,不管多细的枝干都长得七拧八歪,上面布满尖锐的长刺,脱了叶子的酸枣树伸展着苍劲的枯枝,完全是一副斗士模样。酸枣树的根系极其发达,植株虽然长在田边,根系却能影响半片庄稼地,所以大人们是不允许酸枣树的存在的,从春天酸枣树刚刚冒出嫩芽,农人刚刚开始打理庄稼开始他们就有一个目的,除去田间地头的葛针,我常见父亲轮一柄大镐把葛针连根拔起,也常看见父亲手下的葛针细长的根系被父亲一抻,能牵动到好远之外的土层,父亲把刨下来的葛针赤裸裸的晾晒在突兀的山背上,等着它干枯成柴,变作母亲灶台里飘出的袅袅炊烟,伴随乡村人热火朝天的生活,见证家家户户锅碗瓢盆、菜刀砧板碰撞出的时光。
没有力量能够阻挡一株葛针的生长,盛夏来临,一丛丛的葛针从断落的根系上继续冒出头来,躲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生长再生长,一不小心就长成地头间一丛扯不去的植株。然后开出细如米粒,黄如雏喙的花,花瓣呈五角形,从不摇曳媚俗,他们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散发着淡雅若无的香气。恰在这结枣繁衍的时节,葛针的第二波灾难来临,哥哥姐姐们常背了篓子,拿了镰刀叉子,四处找寻已经长成树形的葛针,葛针被镰刀齐根砍下,依旧成为一家一家烟囱中的缕缕青烟,朝夕晨昏中弥散在乡村瓦蓝的天空,成为乡村欢腾着的讯息。
历经磨难幸存下来的葛针,长成所谓的酸枣树,酸枣树花朵飘落,孕育一颗颗孩子们企盼的酸枣,酸枣起初高梁粒大小、通体嫩青色,团聚在一起,稍大一些后摘一个品尝,味道涩涩的。枣子渐渐长大,一串串,形如玛瑙。当枣子开始变红,但又不全红,摸起来还硬硬的时候味道最佳,酸中带甜,入嘴有吃劲,那味道是风的味道,是雨的味道,是山野的味道,是大山的味道,更是乡村的味道,全然不同于现在街市上买的大枣那么肉厚,那么甜腻,薄薄的枣肉总是绵甜中带着草木的清爽味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漫山遍野的找大一点的枣子来摘,常把衣兜装得满满的。我们可以清楚的知道山上哪个坡地的枣子大、枣子甜。等枣子通体变红,全然成熟,薄薄的枣肉变软,摘一个入口,那才真正应了那酸枣中的“酸”,那酸劲,够浓够烈,只消一口,就可以让人无论离乡多久、多远都可以在你回想的刹那再次击中你的味蕾,让人流涎不止、满口生津,关于乡村的所有温度、所有滋味都流淌在那酸枣的甘酸味道中。
冬天,枣树脱落了衣衫,一根根光秃秃的带刺的枣枝兀立风中,却经常还有零星的枣子悬挂其上,俨然一副诗意的画。当然,冬日里酸枣树很容易成为闲下来的农人篓中的干柴。
酸枣树,就是这样年复一年,伴随着乡村人热气腾腾的日子,不断茁壮,让乡村人家的烟火成为村庄不老的记忆。
当乡村人的的餐桌上咸菜变了鱼肉,就没多少人上山干农活了,农人对于葛针侵占土地也不再计较了,哥哥姐姐大多进城打工,于是层层田坝上或者山间小路的两边就都成了葛针的天下,他们很快就茁壮成长刺凌厉的酸枣树。有一年回乡,看见呼啦啦到处是半人高的酸枣树,枣子青青红红落了一地,树上还有一串串饱满的枣子飘摇在风中,再也不见孩童采摘,只有村里为数不多的婶婶们,偶尔会上山用棍子噼噼啪啪的打枣子,枣子从石缝间、土丘上稀里哗啦的滚下来,聚在一起,婶婶们就用簸箕收了,带回家,用水泡去枣子的肉,买枣核给中药店。
酸枣树的繁盛成为了乡村即将退下舞台的号角。再后来,家乡有了铁矿石,勤劳了千百年的田地彻底荒废了,老一辈都干不得农活,新一辈都进城,离开了祖祖辈辈固守的乡村,酸枣树伴随着其它的杂草成为了田间永远的存在,它们疯狂蔓延,遮住了一条条小路,占满了一座座山岗。
去年我带着女儿小心翼翼,躲过一丛丛的酸枣树,凭着记忆登临旧日庄稼遍地的大山。时值深秋,北风烈烈,我站在山巅,俯瞰曾经的村庄,小河早已经枯竭,人烟寥落,徒留一座座老宅发出深沉的叹息,每一家的烟囱上再也飘不出一丝一缕诉说着葛针故事的炊烟。触目的是一人高的荒草伴随攀缠不断的酸枣树,那些曾经流淌过父辈汗水的土地早已经荒废成时间轴上僵老的刻度。放眼四周,酸枣树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庄的田地,只有因胡乱开采留下的矿坑成为酸枣树盖也盖不住的存在,像整个山野间的疮疤。我仰望一眼流云飘荡的天空,找寻不到当年阳光的颜色,触摸一把衰草弥漫的黄土,感知不到当年种子的呐喊,采撷一串岁月丢弃的酸枣,咀嚼不出当年乡村的滋味。
我无法和城市中长大的女儿讲述酸枣树的故事,因为酸枣树是属于村庄的,而村庄只能活在我的记忆中,这记忆一旦不小心溜出来,就会像一颗酸枣入口,令人唏嘘不已!
从乡村返城时,我想和乡村拍一张照,但到处都是躲不过的荒凉,最后只好在村口唯一的一家小卖部前拍了一张,身后是一个特大的宣传广告牌,上书七个大字:记住乡愁留住梦。作为背景映衬着七个大字的是:一树结满果子的酸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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