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时愿望十七条

                          李国文

  在没到四十岁时，作家斯威夫特就如是说：“当我老时，愿望如下……”一共十七条，除第一条需商榷外，其他逐条，即使在二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具有现实意义。

“第一，不娶少妇。

第二，不混在年轻人队伍里头，除非他们专诚邀约。

第三，不乖戾、郁闷或猜疑。

第四，不鄙薄当代的作风、情趣、时尚、人物、斗争等。

第五，不爱小孩，并且尽量避之则吉。

第六，不向相同的人复述相同的事。

第七，不贪。

第八，不忘正派、整洁。

第九，不严厉对付年轻人，但接受他们青春的愚昧和缺点。

第十，不听无赖之徒饶舌，也不受他们的影响。

第十一，不随便施教，也不随便麻烦别人，除非对方切求自己。

第十二，盼望有些好朋友在我破坏或疏忽上述意愿的时候提醒我，并且指出缺失的所在，使我按此改正。

第十三，不多言，也不多讲自己。

第十四，不夸耀年轻时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

第十五，不听谄言，也不要设想自己会蒙年轻女子的青睐。

第十六，不肯定事情，也不固执。

第十七，不自负有本事能行列守则，唯恐一条也把不住。”

以上者十七条老年自勉之词，原刊香港《大公报》。同时也看到此文的W先和Z女士，在电话里交谈时，都极赞其棒。尤其一条一条边读边译下来，忍不住发出会意的笑声。这就应了《红楼梦》里薛姨妈的一句名言：“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因第一条“不娶少妇”，乐此不疲、跃跃欲试的老年男人太多似欠群众基础外，其他各款，不也是我辈特别值得清醒的地方吗？

于是相约，要切记切戒的，到了豁牙缺齿、说话漏气、眼神欠佳、迎风掉泪的年纪，就不要捏住小女子的玉手或玉臂不放，从脸看到胸，从头品到脚，而真是应该“尽量避之则吉”地自我珍重。

年轻时即使学有一点所成，受人稍许尊敬，也无须对年轻人耳提面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你不是钦定的标准样板，后人无必要都得以你为范本。即使有些老先生，到了自成一派，门徒甚多，自树一帜的境地，也用不着对不合己意的人水火不容，非己者诛；尤其要谨防围绕在身边的无赖之徒和篾片小人们的煽动和挑唆。有人冒犯一下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也不是皇上。

人老了，应该懂得尊老是中国人的传统，让到为礼，适可而止。大可不必逢会必到，逢酒必喝，逢主席台必坐，逢麦克风必讲。更不宜追逐浮名虚荣，争排座次前后，在乎掌声多寡，计较出镜长短、为没得到什么而嗟叹哀怨。既不要“老夫聊发少年狂”，让观众大跌眼镜；也不要当老爷子，自以为是，惹人烦厌。所以，第十二条所言，有一两个敢向你说真话的朋友，当背后有人对你啐唾沫的时候，提醒你检点一下自己的言行，恐怕是最重要的。

斯威夫特的这些托己而劝喻他人的睿智箴言，真是越琢磨越有道理啊。

（摘自《我为什么这样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