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昭，一个内外兼修从骨子里都透着典雅精致的美好女子，在国庆聚会中居然还说什么不爱照相，因为觉得自己长得丑……天啊，如果她还长得丑，那我可要怎样发落自己啊！事后静下心来再想到这个细节时，居然惹得我禁不住又回放了一遍自己从小到大对于丑的经历和感受。

我三四岁的时候，去外祖母家，见到了我的一位舅妈，那个舅妈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嫂子，在母亲的吩咐下，我很懂事地叫了一声“舅妈”，接下来那位舅妈说什么，大家肯定猜不着：“哎呀他大姑，你们家老大长得那么俊，这个小的咋这丑喂——”最后一个字还拉着长音拐了个弯儿，似乎这样才能充分表达出我丑的程度。也许大人以为我还小，还没到能懂话记事的年龄，于是便这样残酷地“忍能对面为盗贼”。可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不仅她说话的内容，就连当时那语气和表情我都刻骨铭心。

我七岁那年，上七年级的姐姐和她班里的同学们排着队去秋收的田野“颗粒归仓”，正巧从我家门口经过，看见姐姐哪有不打个招呼的，她们班有不少同学也认识我就跟我挥手。领队的一位男老师却吃惊得不得了：“这是谁啊？”“冯翠茹的亲妹妹？咋那黑耶！”“姐儿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回避这位老师，并且背地里叫他“犬”老师，把他名字后面那个很诗情画意的“泉”字故意说成鸡犬不宁的“犬”。碰巧的是我到初中他又成了我的老师，很器重我，而且据观察早已把说我“黑“这件事忘掉了。

我十二岁上初一时，很多老师都教过我哥哥，所以一开始对我就比较关注。当时老师们之间有过好几次类似的对话：“哪个是冯忠的妹妹？”“就是最北行第一桌那个又瘦又矮的小黑丫头。”这话还真真切切听到我耳朵里了。

我十五岁上师范一年级时，我的闺密寄给我的贺卡上写了一句名人名言：“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真搞不懂，大千世界那么多名言为啥她非得选这一句？当时我的解读是：她在说我虽然丑，但还算可爱。

我上班不久，有位学生在作文中先描写了一下我的外貌，然后这样总结过渡：“我的班主任虽然长得很丑，但我们大家都非常非常喜欢她。”在作文讲评课上我就问学生们：“我长得真的是‘很’丑吗？”结果大家一致声讨作者，写这篇作文的那个孩子赶紧为自己辩护：“我这不是使用的欲扬先抑的手法吗？”我不依不饶啊：“你非得从这个角度抑吗，你不知道这是你姐我的伤心崖吗？反正从读了这篇作文到现在我连一口饭都没有吃。”学生们爱我啊，一听这话大家简直要把这位同学给吃了，那位同学又赶紧解释：“我的作文本交晚了，是上节课才给老师的。”大家一听教室里简直笑爆了。

……

这只是时光长河中类似事件的几个选点。一个女孩儿在这样的风刀霜剑中慢慢长大，可以想见心中会留下多么大的伤口，为了保护自己又会在心中打上一个多么大的结！而这个结的每一道弯每一个环都是由自卑拧成的。

更可怕的是，我都不知道是从哪年起，自己说话就经常用到这样的两个句式：“连我这么丑的人……”“我很丑，但我……”其实，到了可以怀着稍微复杂的心情进行自嘲的时候，已经过了最痛的伤口敏感期，心中的结也已经开始松动欲解。

之所以我因为“丑”而产生的那么强烈的自卑感能够顺利消解而没有在我的心理上形成明显的缺陷：我必须感谢我的父母和手足，感谢从小到大父母对我无原则的偏爱，哥哥姐姐对我无边界的宠溺；感谢我一届届的学生，感谢他们对我的包容、信任，还有在他们童稚的目光中时常读到的滚烫的热爱——每一个孩子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感谢我的老公，我自认为结婚以前还算帅气的老公居然深谙“丑妻近地家中宝”的古训，娶了这么个媳妇儿还在私密时空里欢天喜地呼之为“宝宝”。如果没有这些爱，我必不能成为现在的样子。

总体上，在别人的眼中，我还算是一个开朗乐观的形象。其实，自卑的心结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迹：一直不爱照相，学生时代不爱回答问题，不愿主动与人交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请求别人的帮助（哪怕自己做起来挺困难而对于别人却是举手之劳的事），抵触录像上镜头（年轻的时候有一个荣誉称号要评给我，一说要接受采访上电视，硬是被我推脱了。当然现在老了，脸皮厚了），人多的时候太容易拘谨……等等。只有我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努力地把真我的心从那个自卑的千千结中释放出来。

长大后的某一天，也许是因为看了不少的书，也经历了一些事儿的缘故吧，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在小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是丑是俊，是聪明还是愚笨，是可爱还是讨厌……他对自我的感觉完全是外界反馈投射到他心灵上的影像。如果别人给他的反馈是漂亮的聪明的可爱的，他就会大大方方地向着这个方向生长；如果别人给的反馈是丑的笨的讨人厌的，那么他也会忸忸怩怩地或猥猥琐琐地逐渐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没有相当的外力挽救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身边的人，尤其是我们的孩子和学生觉得自己是漂亮的聪明的好学的无私的可爱的……呢？真的应该对别人身上改变不了的某个的缺陷，或者只是小小的瑕疵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而不是去关注，去提醒，去公开，去示众，哪怕是无意的或善意的，都可能在他的心中系上一个扣或打上一个结。

而对于打开心结——打开任何心结，最见效的良方就是爱。喜欢北岛的名言“爱是拯救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每一颗心都是一个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