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彩文:柔软的力量
序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印在版油上的词是“阶级斗争”。爷爷、爸爸是被揪斗的对象,爷爷是买办资本家,爸爸曾经加入过国民党。全家举迁我现在的原籍——鸦鸿桥河西是大跃进的时候,那年哥哥一岁。爷爷说我们原有老宅近半条街,先后分给了乡亲们,我们一家三代只留一处深宅,正房起居,厢房厨卫。
记得家里前院后院走一趟得十分钟,后院种着庄稼果蔬,前院满是花草。妈妈说园子四周埋了许多爷爷开当铺时,从四川带回来的古董文玩,在我刚会走的时候,被一群红卫兵挖地三尺,抢的抢、砸的砸,我恍惚有印象,当时家门口围满了人。
01
我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她皮肤白、头发黑、眼睛又大又亮。母亲去世那年43岁,留给我的除了漂亮,还有善良。那时家里有缝纫机,她为全庄人做衣服,爸爸因此少受很多罪,只在老家庙挨过两次批,并没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做飞机。妈妈对我常说的一句话是:“快长吧,好参加文化大革命……”
妈妈喜欢孩子,值钱不值钱的都舍得往外撒。妈妈常把家里的大洋钱分给我的小伙伴做毽子。那时,时兴戴耳环,有专门的手艺人走街串巷,她给我和伙伴们每人打了一副。再后来,要“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大人们就不让我们戴了。有一次,我把爷爷成包的领带翻出来,磨着妈妈做鞋垫分给大家。我也学着做,自己站着才够着脚踏板,只好一只脚用力踩踏,但也能熟练地穿针引线。邻家的姐姐因为这事挨了打,她妈妈说,女孩只能穿灰戴蓝,那副鞋垫是金黄,还有龙凤图案,是“四旧”。
02
我喜欢读书,妈妈常常教我。他教我的和爷爷教的不一样,她说我应该背“老三篇”。那时姑姑是全村背的最棒的,人民公社为她拍了一张照片。她手握“红宝书”,带着军帽,威武极了。上学第一天,男孩子半路截着我,说我是“黑五类”,还用石子砸我。我手举姑姑的毛主席语录,高声背到:做人就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没背完,他们四散而逃。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街边地摊,用姑姑给我的“红宝书”从收破烂的手里,换回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妈妈如获至宝,开始她读我听,后来我自己看。
“冉·阿让,是个坏人还是个好人?”我问妈妈。“我不喜欢他,他偷窃、越狱。”
“他是得知商马第替自己受审,才投案自首……他同情芳汀母女,他看到小珂赛特提着水桶走在夜路上,他帮她拿……”
那时我还无力说出好与不好,但“雨果”在我心里种下一粒种子,它顶破打砸抢留下的“石头”冒出了头。
03
像雨果那样,直面问题,探讨背后的世界,是在杨小洪老师的“西方哲学史”课堂。
昨日,杨老师让德龙读我发群的文字,他说我已经不是去年的山水,没有了原来的架子,也没有了曾经的生硬。德龙是杭师大的文学教授,我们去年一起做杨老师的远程助教,和学生课堂互动。
杨老师的课堂读雨果的英文原著。我的蹩脚英语是文革后的产物,虽然后来自修考下四级,但当时只为应试,剩下的词汇不多。用“词刺激”方法摘录词语、分类重构,对接生活体验,理解了“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
在雨果看来,“德•巴尔扎克先生在最伟大的人物中名列前茅,是最优秀的人物中的佼佼者。他才华卓著,至善至美……”他在《巴尔扎克葬词》中这样说。
用雨果的视角解读文革时期的妈妈,她在用大爱与大善拥抱世界。爸爸自己的公司收归国有,挑着一副担子从重庆走回乡下老家。妈妈没有嫌弃,用自己独有的“善”传递爱给乡里乡亲,保护了爸爸、我,和我们全家。
尾声
“一天,两个强盗闯入圆明园,一个掠夺,一个纵火……”。
雨果在说自己的祖国。
每一个人都是雨果,怀里抱有小珂赛特、敲钟人夸西莫多、笑面人格温普兰,有对自己睥睨不敬的巴尔扎克,还有远在异国的圆明园。
太阳,穿百载,越海洋,用柔软的力量融化挂霜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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