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彩文:读不懂的《爱弥儿》
卢梭的《爱弥儿》是一部教育论,作者从人出生时刻谈起,细数人一生所经历的苦难。
一般认为,《爱弥儿》是在刻意模仿柏拉图的《王制》(又译《理想国》)。因为,卢梭在《爱弥儿》开篇不久就告诉读者:
你想要懂得公共教育的理念(une ideé de l'éducation publique)吗?读读柏拉图的《王制》吧。这可不是一部政治作品,像仅凭书名来判断的人所想的那样。它是从不曾有人写过的最佳教育论(le plus beau traité d'éducation)。(《爱弥儿》,卷一,页11)。
从书的全名《爱弥儿,或论教育》也可以看出,卢梭有意模仿柏拉图。因为,柏拉图的大部分作品以其中的人物来命名,这样的书名让人不清楚究竟要讲什么,因此往往有一个副标题。
如果仅凭书名把《爱弥儿,或论教育》当作我们所理解的教育论著就搞错了。卢梭说《社会契约论》不过是《爱弥儿》的附录,实际上它是从不曾有人写过的最佳政制论。
不能从书名看出“论教育”关涉政治制度或灵魂的立法,只能怪我们自己。因为,把政治制度与教育制度理解为二而一的问题,仅仅对我们来说陌生甚至不可思议。然而,任何类型的教育都与政治制度有关,反过来说,有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就会有什么样的教育制度——当今谈论教育无不基于民主政制信念的预设,论者罕有反思自己的政制信念。
阅读《爱弥儿》需要极大耐心,因为,这部书篇幅巨大(中译本近八百页),而且作者没有给出任何阅读指南性的章节划分和标题:全书共五卷,但每卷没有细分章节,甚至连分卷标题也没有。按中译本页码计算,卷一64页,卷二近150页,卷三175页,卷四近240页,卷五也有210多页。不难设想,一百多页(遑论两百页)篇幅没有章节划分和标题,很容易让人把脑子读晕……当然,“作者从人出生时刻谈起”,卷一谈幼儿期教育,卷二谈儿童期教育,卷三谈少年期教育,卷四谈青春期教育,卷五谈恋爱。卢梭并未“细数人一生所经历的苦难”,仅谈到如何面对婚姻,教育到此已经完成,接下来当是爱弥儿横空出世干一番伟大事业的故事……
《爱弥儿》是给特别的读者——“贤哲之士们”写的,但卢梭清楚,书一旦面市,作者就没法阻止天性属于“人民”却又显得喜欢读书的人也去买一本《爱弥儿》来读。因此,他刻意采用小说笔法,写得拉拉杂杂,甚至说些废话,让没耐心的读者懒得读下去。
《爱弥儿》的表述方式要求它的真正读者不仅得有特别的耐性,还得有良好的辨识能力。比如,“序言”第一句说,“这里汇集的反思和观察既无次序,又几乎缺乏连贯,动笔之初为的是让一位懂得思考的好妈咪(une bonne mere qui sait penser)高兴”(《爱弥儿》,页1)。如果我们以为,卢梭真的像他在《忏悔录》卷九中所说的那样,是写给一个叫做“舍农索夫人”(Madame de Chenonceaux)看的,难免上当。因为,卢梭明明说,“好妈咪”的“好”指的是“懂得思考”——凡“好妈咪”都关心自己孩子的教育,这样的妈咪无疑喜欢思考,但喜欢未必等于“懂得思考”。
可以设想,既然《爱弥儿》探讨的是如何把少数优异的灵魂教育“成人”,《爱弥儿》就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一般教育论,或者说,不是要探讨一般意义上的公共教育问题。卢梭对读者的灵魂类型也提出要求,表明《爱弥儿》不可能是写给天下所有父母看的,也不可能是为所有年轻人而写的。
《爱弥儿》“从人出生时刻谈起”,为的是从卢梭自己的“自然人”设想为出发点,以便为他心目中的最佳民主政制设计提供立法依据。卢梭很清楚,自然人很难追求共同的好,不是因为缺乏意愿,而是因为缺乏理智的辨识能力。
卢梭说,他的“爱弥儿”不过是“一个想象的学生”(un élêve imaginaire)(《爱弥儿》,卷一,页29),甚至是个抽象的人。他强调,他只教这样一个“想象的学生”,而且“永远只教一个学生”,“从他出生的时候起就一直教育到他长大成人”(《爱弥儿》,卷一,页29、31)。
读《爱弥儿》要始终记住,同我们讲话的这人既非博学之士,也不是哲学家,而是一个常人。否则,我们真的读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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