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姥姥

周秀侠

我的姥姥，一个又小又瘦的小脚老太太。姥姥的小脚我是见过的，手掌大小的三寸金莲，只有大脚趾依稀看得出模样，其余脚趾都被当年裹脚时折断后踩在了脚掌上，让人看了似乎能听见当年受尽裹脚之痛的女孩子稚嫩的哀嚎。哭湿半个衣衫的钻心疼痛已全然被姥姥忘记了，她偶尔会泰然的欣赏并向我们炫耀她玲珑的小脚。

 这样瘦小的点着一双小脚的姥姥却像巫婆一样生活在我的童年印记中。她很少说话，每天早起就一遍又一遍的洗脸，用水沾了梳子一根根梳理稀疏的头发，在脑后仔细地盘一个髻，其余时间就呆呆地坐在我家炕头，像一截老旧的木桩，上面布满岁月的刀痕。那时日子穷，家里大大小小忙得团团转时，姥姥也从不伸手干任何活，我一直认为她是我家唯一一个吃闲饭的。她也不照看小孩子，她怕吵，只要我和姐姐稍有吵闹，她就会冷不防用针刺我们的小手背，瞬间就能有鲜亮亮的小血珠冒出来，她瞪着大眼睛不说话，惊悚极了。后来每每看见《还珠格格》中容嬷嬷用针刺伤小燕子，我都会想起姥姥那寒光凛凛的眼神。

不大声说话的姥姥有一次却突然震天动地骂起街来。那时我家翻盖新房，原是打算让姥姥和七八岁的我住在稍小的西厢房，也是为了给我做个伴儿。然而就在搬家前几天，姥姥毫无征兆地开始骂街，她赶猪打狗，还点着小脚，举一根棍子追得家里的老母鸡四处乱飞。我们都以为她疯了，只有妈妈最懂她，抱了她的铺盖放在正房的炕头上，姥姥瞬间变回了老样子。

 我曾抱怨，除了生命没受过半点母爱之恩的妈妈为何对姥姥百般照顾与迁就，直到长大知道了姥姥的一生，我才再也没有勇气或者说再也讨厌不起姥姥了，她如天空中的云、屋顶上的风一样，偶尔呻吟或是喘息，都能敲碎一地凌乱的日子。

姥姥，生于豪门富户，响当当的小姐身子。然晚清末期各种风云变动，家道中落，姥姥七岁失去了父亲，和嫂子一起生活到16岁。当时打击地主出身的人家，天生丽质的姥姥嫁了个大她14岁一穷二白的丈夫。小脚的姥姥干不了农活，受尽了婆婆的苦。不止如此，在那样一个重男轻女遗毒深重的时代，姥姥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儿，第三个就是我的母亲，这也是母亲不受待见的原因。直到第五个，她才生了个男孩儿。没多久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姥爷被饿得晕倒在路上意外去世，其时的姥姥生下第六个孩子才两个月。第六个孩子很快夭折了，草席捆了扔掉后，小脚的姥姥只好领着大姨和二姨沿街乞讨，受尽了世间凉薄。据妈妈说，乞讨过程中姥姥的小脚经常走得血肉模糊，鞋都脱不下来。

 刚过困难时期，13岁的四姨和小舅吵架，因着那瘤毒一般重男轻女的狭隘思想，姥姥狠狠打骂了四姨。四姨一时气急，喝了卤水，再没生还。是那泛着裹尸布霉味的封建思想讨要了四姨的命，可小脚的姥姥不知道，她笃定是自己害死了女儿。这成为了姥姥生命枝丫上最大的伤痛。命运将姥姥安置在那样的时代，她注定是不会被造化善待的，尽管岁月的刀枪剑戟已让姥姥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没过两年，因为农村卫生条件差，32岁的大姨，难产去世。

 姥姥的光阴，抓一把都是惨白：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而后相继三次经历丧子之痛，姥姥的泪早已枯竭，荒寒的人情世态将她风化成冰冷的蜡像。因为当时她的身边都是鲁迅《祝福》笔下中了封建思想的蛊却依然咀嚼祥林嫂痛楚的“柳妈们”，当然更有认定她是不祥之物、冷落相逼的“四婶们”，那个让人窒息的时代除了给予姥姥一副坚兵铁甲来抵御世俗风寒外，榨干了姥姥身上一切温暖柔软的东西，姥姥的思想也如被裹过的小脚一样畸形生长。

 被裹了小脚的姥姥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呢？我常浩然长叹！姥姥每天的精心打扮是不是在追忆一个大家小姐的端庄容颜，姥姥的呆坐是不是在反刍她不可回头的青春，姥姥的怕吵是不是在屏蔽曾经喧嚷的尘世，姥姥的骂街是不是吐尽了她一辈子的苦水，她在新时代里的那些举止是不是在熨烫她那褶皱不堪的一世苍凉。

姥姥像一扇老旧的木门，剥落朱漆、霉腐不堪，推一下，发不出任何回响。对于被时代碾压过千百遍的姥姥，我们除了怜爱还是怜爱。

 在后来的时日里，姥姥像蜷缩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老树，在新的时代舒展开来，曾经嫌我是个女孩儿，她整天喊我“丫头片子”，后来变成喊我“丫头”，曾经最讨厌孩子吵闹的她变得也会逗着我女儿玩，曾经呆呆坐着的她居然拿起针线做最精致的刺绣活儿。

 有一次她翻箱倒柜找他一个丝质小衬衣，为此妈妈也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衬衣像是人间蒸发了。后来妈妈突然看着姥姥，让姥姥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下脱，先是外套，再是棉袄，再是夹袄，再是短挂，露出最里边那件小衬衣。妈妈抓住衣襟说：“这不是在这儿？”姥姥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般羞赧地笑，那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像盛放的烟火！（这一段应该可删）

 旧时代塞给姥姥的是骨感伛偻的曾经，好在新时代回馈了她一个丰腴盛装的晚年。姥姥临终走得安稳祥和，妈妈说那是因为姥姥已死过千百次了，她的兰心蕙质的灵魂早就去了，徒留肉身贪恋着这时代的暖阳。

 但愿天堂里没有时代的大漠风沙，还姥姥一双漂亮自由的大脚，让她于下一世翩跹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