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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秀侠
更新于: 2019年7月4日 15:49

周秀侠

父亲从我住的小城回乡下老家,已有一些时日,我对父亲的惦恋随着时间的扩张不断攀爬,爬不动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文字在脑海里萌芽,那些文字汩汩流淌,有时哽咽,有时喧腾,喋喋的诉说着父亲和他身后那片黄土地的故事。

父亲生在土炕上,奶奶家当时没有一领让他与黄土隔开的席子。赤裸裸生在黄土炕上的父亲自小就在泥巴中长大,成为埋在土里的一粒种子。父亲五岁点种拉纤,七岁拔草间苗,九岁辍学回家,从此父亲就像柴禾栽向灶膛一样栽向了田地,一辈子和土地纠缠在一起。父亲给土地以无尽的爱抚,土地给父亲以生活的动力。在庄稼的青黄变换中父亲一年又一年播种太阳收割希望。

父亲知道每一块土地的脾气,他在土地上种豆,种瓜,种苞谷,种高粱,也种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种一家人起起伏伏、平平仄仄的日子。父亲兄弟姊妹十人,他是老大,这让他有足够大的优势亲近土地。父亲痴恋土地,他在土地上翻晒粮食,也翻晒生活的痛苦。他每天像擦亮那把带满岁月划痕的镰刀一样擦亮每一寸土地。他让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变成犁耙,把土地梳理得平平展展,柔软绵厚。父亲像侍弄孩子一般随季节为土地穿上各色衣衫,年年岁岁的耕耘中父亲就变作土地的模样:山棱般起伏的骨架,层层堤坝般皱纹的面庞,还有土地上枯草败叶般的鬓发。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腰弯成了挂在墙上的镰刀,老了的父亲像年久失修的犁铧,锈迹斑斑。

随着乡村的衰落,父亲所在的那片土地上人烟寥落,我和姐姐在小城为父母购置了很小的楼房。楼房却闲置了很久,因为父亲不肯来。他总是说脱不开身,其实我们知道他是撇舍不下陪了她一辈子的黄土地。后来母亲身体不好,烧不得老家冬日的大灶,父亲又不会做饭,只好跟随母亲一起住到了城里。离了土地的父亲像依恋旧林的羁鸟,像思念故渊的池鱼,父亲受不得这种窒息。一个礼拜后的一天,吃午饭时父亲不见了,打电话,原来他不声不响地回了老家。土地像一块磁石狠狠吸住了父亲,那年冬天,我们就承受着母亲在这头,父亲在老家的日子。冬日在老家的父亲经常在地里转圈圈,黄土地以它特有的浑厚与宽广,吸纳、稀释了父亲所有的孤独与寥落。过完年,母亲因为惦念父亲,所以也急慌慌地回了家。那一年,父亲以他的执拗心满意足地获得了和土地厮守的愿望。

去年秋收之后,母亲的腿疼痛得厉害,住到城里需要人照顾,没有办法,父亲只好被我们要挟着死心塌地住在了楼上。楼是高层,父亲双脚离了地,整个人就不好了,像失根的兰花、随水的浮萍、天涯沦落的秋蓬。开始,他每天不是去公园遛弯儿,而是喜欢往充满烟火气、又充满泥土气的菜市场跑,不买东西,一去大半天。他蹲在市场卖小米、高粱、大豆等杂粮的地方,根据那些粮食的品相去猜测生长他们的土地的模样,回来神采飞扬绘声绘色的讲给我们听。后来,从市场回来的父亲开始沉默,一声连一声的叹息,他想念土地,我们知道。但我和姐姐试图拆散他和土地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慢慢适应楼上的生活,所以没放父亲回乡。再后来,父亲开始食量减少,吃不进饭,而且咳喘不断,像土地一样结实的父亲终究住进了医院,住进医院的父亲在梦中依然呢喃的是他的黄土地。他用土地上结出的小米的颗粒来计算医药费。

父亲住院期间,母亲忆起十年前春耕时节,父亲突然患急性腰间盘突出,卧在炕上不能起身,母亲说坚实的父亲一个人躲在西厢房,嚎啕哭,不断哭,连续多日泪流不止。我能想象在那个泥土召唤种子的时节,平生有着土地般性情的父亲像一个被土地抛弃的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父亲之于土地就像鱼儿之于水,让他离了土地,就像鱼儿离开水,只能张着干涸的唇吻无奈、徒劳地挣扎。

出院之后的父亲,菜市场也不能去了,身体弱得很,只能在楼下像田间地头的一块顽石一样,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小区内绿化带中裸露着的黄土的颜色。估计他在嗅那泥土的气息,也许于他而言那气息就是庄稼的气息,是留住他灵魂的气息。

都说“吾心安处是故乡”,城里父亲的心大概从来没安过,因为他的病不断反复,我和姐姐送父亲奔波在往返医院的路上,却没想到,其实真正医治父亲的病只需一片药,就是家乡那片黄土地。老家空气太寒凉,父亲有病在身,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放父亲回去的。我们充当病痛的帮凶牢牢困住了父亲,我们将土地一把一把地从父亲身上抖落,随之抖落的还有父亲原本充盈丰沛的农家日子。

过完年,大地解冻,父亲说是该刨地的时候了;春光来临,父亲说草发芽时除草是最好的;清明花开,父亲说应该“点豆种瓜”;谷雨一过,父亲说小苗有一寸了,该间苗了。父亲一直念叨,他在想象中复习土地上的各种农事,以弥合他放弃土地的创伤,他没能如约在春天里拨开土地的肌肤,种下生命的种子,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叛徒,背叛了土地,亏欠土地一个春日里的典礼。为此他懊恼不已,痛心不已。父亲把思念熬成灰,我们心疼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去幻想他一生爱恋的土地荒草恣肆的样子。与土地的剥离,对父亲来说无异于抽筋断骨,无异于百虫啮心,我们撤走了他生命的支撑,他的世界沦陷了,他像一枚飘摇的落叶、一片火焰燃尽的晚霞、一滴老屋椽头未落的雨点。

五一来临,父亲还在大把大把吃药。老家却传来了93岁高龄的奶奶去世的消息。其实惦记奶奶,一直都是父亲每天的必修课。无奈,我们只能送父亲回老家。料理完奶奶的后事,我们再劝父亲回来,是无论如何也说他不动了。

父亲又回到了他热恋的土地,虽然已经错过了耕种的时节。我怕她病情复发,三天两头的打电话。他不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却不断的告诉我别人家的小苗长了多高。

一天夜里,春日的雨水不停地敲打着我的玻璃窗,辗转反侧中,我似乎听见父亲对着他那注定要荒芜的土地呻吟。前天,父亲突然打电话过来,和我絮叨田里的草长了多高,我听得出父亲的惆怅,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想驱赶父亲心头的阴霾。我和父亲算经济账、谈幸福感、谈他一辈子的不易,谈村里会享福的叔婶,最后我还拿出了我的杀手锏,和父亲打感情牌,我说“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不能陪你下地,会着急,我们姐儿俩会不放心”。最后父亲终于答应放弃土地,听语气他是下了莫大决心的。放下电话,我长嘘一口气,我觉得父亲终于和土地解绑了。

转天我再打电话,以为父亲会稳稳呆在家里,然而电话那边却传来山野间的风声。凭感觉我都知道父亲在哪一块儿田地里。我说:“爸,你咋又去干活儿啦?”这次父亲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急忙说:“没干没干,就是地里转转,把草拔了,省得留下草籽,明年除草省事儿。”我瞬间哑然,不知道昨天晚上土地是怎样深情召唤了父亲,让他忘记了白天对我的承若。况且,来年父亲能如愿种上他的土地吗?

父亲是种在黄土地中的一棵庄稼,他在黄土地中生根、发芽、茁壮,然后日渐枯萎,我知道,将来他会像这庄稼上掉落的一粒种子一样回归泥土。在父亲与土地渐行渐远的日子中,土地在一点一滴夺走父亲的生命。土地,既是喂养父亲的恩人,还将会是夺走父亲的元凶!

我企盼时间能够走慢一点,还父亲以土地,还土地以生机!

 

周秀侠:笔名糖豆,河北迁安一中教师  河北省骨干教师,唐山市名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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