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八佾》读书心得之二:外在和内在的“礼”
《论语·八佾》读书心得之二:外在和内在的“礼”
高启山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
林放:鲁国人。 易:治理。这里指有关丧葬的礼节仪式办理得很周到。一说谦和、平易。
戚:心中悲哀的意思。
朱熹:在丧礼,则节文习熟,而无哀痛惨怛之实者也。戚则一于哀,而文不足耳。礼贵得中,奢易则过于文,俭戚则不及而质,二者皆未合礼。然凡物之理,必先有质而后有文,则质乃礼之本也。范氏曰:“夫祭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丧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失之奢,丧失之易,皆不能反本,而随其末故也。礼奢而备,不若俭而不备之愈也;丧易而文,不若戚而不文之愈也。俭者物之质,戚者心之诚,故为礼之本。”杨氏曰:“礼始诸饮食,故污尊而抔饮,为之簠、簋、笾、豆、罍、爵之饰,所以文之也,则其本俭而已。丧不可以径情而直行,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则其本戚而已。周衰,世方以文灭质,而林放独能问礼之本,故夫子大之,而告之以此。”
礼与其奢也宁俭:礼本于人心之仁,而求所以表达之,始有礼。奢者过于文饰,流为浮华。俭者不及于程节,嫌于质樸。然奢则外有余而內不足,俭则內有余而外不足,同嫌于非礼。外不足,其本尚在。內不足,其本将失。故与其奢宁俭。
钱穆:丧与其易也宁戚:人与人相交相处而有仁有礼。人有死生,人之相交相处,至于死生之际,而人心之仁益见,其礼亦益重。故又特舉丧礼一端言之。“易”字有两解,一平易义。如地有易险,行于平易之地,其心轻放,履险则否。人之居丧,其心宁戚毋易。另一解,治地使平亦曰易,故易有治办义。衣衾棺椁一切治办而哀情不足,是亦不足观。故曰宁戚。
礼有內心,有外物,有文有质。內心为质为本,外物为文为末。林放殆鉴于世之为礼者,竞务虚文,灭实质,故问礼之本。然礼贵得中,本末兼尽。若孔子径以何者为礼之本答之,又恐林放执本贱末,其弊将如后世之庄老。故孔子仍舉两端以告,与彼甯此,则本之何在自见,而中之可贵亦见。抑且所告者,具体著实,可使林放自加体悟。事若偏指,义实圆通。语虽卑近,意自远到。即此可见圣人之教。
礼有文有节。如饮食之礼,为之簠簋笾豆罍爵,所以文之也。其本则汙尊抔饮,惟俭而已。临丧之礼,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其本则哀痛惨怛,惟戚而已。若惟知有本,不文不节,亦将无礼可言。故孔子虽大林放之问,而不径直以所为本者答之。
【白话试译】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本原?”先生说:“你所问,意义大了。一切的礼,与其过于奢侈,宁过在节俭上。丧礼与其过于治办,宁过在哀戚上
王尉: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根本。孔子回答说:“你问的问题意义重大,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这里林放向孔子提了个问题,即礼之本是什么?什么是礼的核心,礼的基础,礼的实质?孔子对林放这个问题大加赞赏。孔子讲,“大哉问”,林放,你问的这个问题很好,问到点子上了。孔子是个教育家,在教育过程中注重激励。光激励不行,关键是回答问题。孔子讲两个事,一是如何对待礼,一个是如何对待丧。对待礼的正确态度是什么呢?是宁俭勿奢。这个思想与第一章第二章中所表达的思想是一致的。孔子之所以对季氏大加不满,原因不仅是因为他们越了礼,还一个原因是他们也太奢侈了。无论是八佾舞于庭,还是以雍彻,还是季氏旅于泰山,都是违背了俭的原则,所以孔子不高兴。谈完了一般的礼,孔子又谈到丧事上。在《论语》中,曾多次提到丧,可见孔子那个时候的人是很看重死的。怎么对待丧呢?孔子提出的原则是宁戚勿易。“易”,有的书上讲是容易,有的书上讲是失常,大操大办。我想这可能都是延伸的意思。我理解这个易是严格按照程序做事,注意外表的东西。家里死了人,内心悲痛是人之常情,只要尽可能地表达出这种情感就可以了,用不着过多地讲究场面上的东西。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
夷狄:古代中原地区的人对周边地区的贬称,谓之不开化,缺乏教养,不知书达礼。
诸夏:古代中原地区华夏族的自称。
亡:同无。古书中的“无”字多写作“亡”。
孔子说:“夷狄(文化落后)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原诸国没有君主呢。”
有评析说:在孔子的思想里,有强烈的“夷夏观”,以后又逐渐形成“夷夏之防”的传统观念。在他看来,“诸夏”有礼乐文明的传统,这是好的,即使“诸夏”没有君主,也比虽有君主但没有礼乐的“夷狄”要好。这种观念是大汉族主义的源头。
钱穆:礼有內心,有外物,有文有质。內心为质为本,外物为文为末。林放殆鉴于世之为礼者,竞务虚文,灭实质,故问礼之本。然礼贵得中,本末兼尽。若孔子径以何者为礼之本答之,又恐林放执本贱末,其弊将如后世之庄老。故孔子仍舉两端以告,与彼甯此,则本之何在自见,而中之可贵亦见。抑且所告者,具体著实,可使林放自加体悟。事若偏指,义实圆通。语虽卑近,意自远到。即此可见圣人之教。
礼有文有节。如饮食之礼,为之簠簋笾豆罍爵,所以文之也。其本则汙尊抔饮,惟俭而已。临丧之礼,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其本则哀痛惨怛,惟戚而已。若惟知有本,不文不节,亦将无礼可言。故孔子虽大林放之问,而不径直以所为本者答之。
王尉解释说:什么是夷狄呢?夷狄是古代中原地区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的统称。有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称。孔子这里谈到的夷狄,不具体指哪个地方,可能是个泛称。孔子说,边远的地方虽有君主,但没有礼仪。即使中原没有君主,其礼仪的文明程度可能要比边远的地方要强。
南怀谨的观点:
过去所谓夷狄,就是文化落后的边疆地区,孔子的思想是以文化为中心,凡没有文化的,称为夷狄,因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四种族在当时是没有文化,非常野蛮。中国则称中夏、中原,是有文化的。孔子说那些蛮族落后地区的人,也有头子,有君主、酋长。但光有形态,没有文化,有什么用,不如夏朝、殷商,虽然国家亡了,但历史上的精神,永垂万古,因为它有文化。
所以我们知道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国家不怕亡国,亡了国还有办法复国,如果文化亡了,则从此永不翻身。试看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化亡了的民族而能翻身的,史无前例。所以对于文化重建的工作,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太重大了,绝不能让它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中断送掉。这是很重要的,像孔子在这里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夏朝虽然亡了,成了历史的名词,但夏朝的文化,一直流传下来,现在我们也还接受。譬如过年,我们喜欢过阳历年还是阴历年呢?凭心而论,还是喜欢过农历年。对阳历年,那是不得不过的。阴历年就是夏历,是夏朝留下来的文化。很多很多我们现在的文化,还是夏朝的文化。所以孔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有政权的存在而没有文化的精神,那有什么用呢?因此文化精神一定要建立。
个人认为:南怀谨的话对时下很有指导意义——我们不能为了什么事情而丢掉了自己的本土文化。课程改革,也不是要丢掉中国的文化完全另搞一套。真的那样做了,就与夷狄没什么区别了。所以,课程改革过程中,我们不能够丢弃的,应该是中国文化。这一点非常重要。
【季氏旅(1)于泰山,子谓冉有(2)曰:“女(3)弗能救(4)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注释】
(1)旅:祭名。祭祀山川为旅。当时,只有天子和诸侯才有祭祀名山大川的资格。
(2)冉有:姓冉名求,字子有,生于公元前522年,孔子的弟子,比孔子小29岁。当时是季氏的家臣,所以孔子责备他。
(3)女:同汝,你。
(4)救:挽求、劝阻的意思。这里指谏止。
季孙氏去祭祀泰山。孔子对冉有说:“你难道不能劝阻他吗?”冉有说:“不能。”孔子说:“唉!难道说泰山神还不如林放知礼吗?”
有评析认为:祭祀泰山是天子和诸侯的专权,季孙氏只是鲁国的大夫,他竟然也去祭祀泰山,所以孔子认为这是“僭礼”行径。此章仍是谈论礼的问题。】
钱穆: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曾,乃也,诘问辞。曾谓,犹今云难道。林放知问礼之本,如泰山之神亦能如林放,将不受此非礼之谄祭。
孔子平日不轻言鬼神,言及鬼神,并一本于人道,就人事常理作推断。守道有礼之人,将不纳他人违道非礼之谄媚。神,人所敬礼,亦必守道有礼,何可以无道非礼之事谄媚之?若泰山果有神,其神岂转不如林放。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果有泰山神否?孔子未嘗言其必知。但果有神,必不能不如林放,则孔子信以为可知。
【白话试译】
季孙氏去祭泰山,先生告冉有道:“你不能纠正这事吗?”冉有对道:“我不能。”先生嘆息道:“唉!难道泰山神会不如林放吗?”
王尉解释说:这里的旅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旅。现代汉语中,旅与游一般连用即为旅游,到外地去玩。这里的旅是祭祀的意思。这里的季氏一般认为是季康子。也许是另外一个人,搞不清楚。我们假定他就是季康子吧。季康子到泰山去封禅,这事被孔子知道了。孔子就质问冉有,你怎么不制止呢?冉有是孔子的学生,当时是季氏家的家臣。相当于大管家。俗话说,吃人家饭服人家管。这点我想孔子应当是知道的。冉有对老师的质问只用两个字回答:不能。我想冉有也只有这样回答。孔子对冉有没有进一步批评,而是借此发了一通感慨。“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意思是说莫非泰山之神还不如鲁人林放知礼吗。意思是怪泰山之神接受了季氏的封禅。
南怀谨的解释不同上面的观点:
季氏旅于泰山,“旅”依现在解释,就是旅行。我们现代看来,是蛮好的事情,发展观光事业,有什么不好?孔子为什么要反对呢?我们读书要注意时空关系,要注意当时的时代和事件发生的地区,这样就会更了解真相了。泰山是当时文化精神的集中点,也是因为中国古代相信天道,国家政治太平了,上泰山去祭告天地,这叫“封禅”,像后来秦始皇去泰山封禅,立了碑,回来在路上病死了。古代对“封禅”这件事,迷信得不得了,皇帝不敢随便封禅的,封禅以后几乎都倒楣。古代的观念,认为泰山有神,所以要国家的领袖,才能到泰山去祭告天地。告就是祷告,而季家旅于泰山,带些部队说要去泰山打猎,但这是假的,实际上他是想造反,到泰山去祈祷神的保佑,这个政治内幕,孔子根据观察,当然知道。所以把他的学生冉有叫来,对他说:“女弗能救与?”——你不能救他们季家吗?他们这样一定失败的,一失败全家性命丧亡。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狂妄的事!冉有的答复是不能救,因为冉有讲的话,他们也不听,所以冉有做不到。孔子到这时候叹口气说:“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他说难道泰山就不如林放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因为上面讲了,林放问礼之本,表示林放这个人,还知道讲究礼的根本。又为什么说泰山不如林放呢?因古代认为泰山有神,所谓“东岳之神”,季氏想去祭东岳之神,等于现在的拜拜。我对任何宗教的感情是一样的,但我们看见拜拜的情形:三支香、五块钱香蕉、十块钱饼、磕了几个头,然后要求发财,公公要活到八十岁,儿子要考上大学,功名富贵,前途无量。一切都求完了,五块钱香蕉还要带回去,这样小的代价,求那么大的报酬。神如果有灵,这种神叫我做,我就不愿干。两家人有了仇恨,也去拜拜菩萨,求上帝要整倒对方,双方都同样要求,到底要整倒哪一方,我也不知道,所以神也难当。
季家也和一般人一样,他想造反,到泰山去拜神。所以如果有神的话,难道还不如林放吗?林放是个普通的人,他都知道问礼,一个神——中国人讲神是怎样做的呢?“聪明正直,死而为神。”这八个字是神的资格,任何一个人,凡是聪明正直的人,都可以修到死而为神。既然东岳之神是聪明正直,季家去拜他,拍拍马屁,他怎会帮忙季家呢?难道那个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这个人吗?以上这一节就是这个道理。
有许多人把权力把前途诉诸迷信,寄托在狭义的宗教上。我们以人文文化为基础,不管上帝也好,菩萨也好,神也好,如果因为肯拜拜他,他就会保佑,不信他,就不管——果真是如此,第一个我就不敢信他,因为他太偏私,又太意气用事了,反不如一个普通人。如果不分善恶,有求必应,那作人很容易,我尽管做坏事,天天去拜他,或做了坏事再去忏悔就可以了,这岂是神的意旨?
南怀谨不去批评季氏的越礼,而是认为他在越轨行事,认为他把前程寄托在宗教上面,这一点便结合了现实。他完全是从文化的积极与消极承传的角度来解释论语的。如此说来,论语里面所讲的,无论是积极的文化还是消极的文化,都已经涵盖了几千年,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南怀瑾的解释,显然联系了第一、二、三章的内容。
总的来看,这四章,讲的是“礼”的外在与内心之间的关系。外在是礼的形式,内在是“态”,态度重于形式,核心是态度。礼之本,“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态度对了的基础上,“宁可俭,勿奢侈,丧礼上,行事铺张不如内心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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